仲秋之夜,我独坐窗下,悄然灯前,信手翻开今年(按:1990年)《武魂》第五期“功家探隐”一栏,读到陈式太极拳传人陈照奎先生哲嗣——陈瑜同志回忆其父的文字,好似秋风忽然轻轻吹开了紧闭的心扉,不禁勾起一缕情思,几阵黯然,我眼前又浮现出陈照奎先生稳健淳朴的身影来……
我与陈照奎先生的几次交往,始于偶尔的一面之缘,虽然时隔二十多年,然而往事历历在目。
大约是1967年一个初冬的早晨吧,我与一位精于武术的朋友到东单公园看人练武,在公园的一角,我见一位身材中等,胸似铁扇,脸膛黑红,英气逼人的汉子,正在一边比划,一边给人说功,说话慢条斯理的。朋友告诉我,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式太极拳传人陈照奎先生。俟我们欲向前致候打招呼,先生也正抱拳一一告辞。我只好一面庆幸初涉武门能一睹先生风采,一面抱憾未能一通款曲,失之交臂。不久,我在朋友的引见下,得以拜访先生。
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雨夜,我们来到位于虎坊桥的果子巷,拐进一条胡同,敲开了先生的家门。先生一人正在灯下读书,见我们到来,连忙放下书,让座沏水,态度极为谦和热情。我拿起桌上的书,见是《元曲汇编》,就趁先生递水的机会,问道:“陈先生在研究元曲?”先生摇了摇头,说:“何谈研究,只是喜欢罢了。”先生端起茶杯接着又说:“练武人也要读书。精通武术的清初学者颜元就说过:‘文武缺一岂道哉,’此话很有见地,可惜练武人如我辈者很难做到文武双全啊!”我环视先生屋里满架图书,对先生的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。
雨夜清谈,是颇有一番乐趣的。那夜先生谈兴很浓,当我问及陈式太极拳的发展史,先生如数家珍,娓娓道来:
“先人陈王廷有遗词载于河南《温县志》,其中有这样一段:‘到如今,年老残喘,只落得《黄庭》一卷随身伴。闷来时造拳,忙采时耕田,教下些弟子儿孙,成龙成虎任方便。’”说到这里,先生呷了口茶,略一沉吟,又说:严据我父亲陈发科说,当年先人创编此拳的主要目的是‘欲天下豪杰,延年益寿,不徒作技艺之末’。所以后人有诗说:‘详推此拳终何在,延年益寿不老春。”
谈到陈式拳理,先生接着又侃侃而谈:
“无极而太极。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。内家拳主练气,以静为主;外家拳主练力,以动为主。陈式太极拳吸取内外家拳术之精华,刚柔相济,动静结合,一动一静,互为其根。但拳势的套路动作,还是以技击为主,听谓‘佯输诈走谁云败,引诱回冲致胜归’,即含此意。”最后先生总结说:“陈式太极拳讲究以大圈收至小圈,小圈收至无圈为登峰造极。”
此次造访,收益匪浅。
时隔不久,朋友打电话告诉我,四川有人来京以武会友,欲与先生“试手”,约我晚上到先生家去。当我们准时来到先生家时,那人随后也就到了。此人不到四十岁,颇健壮,一看便知是个习武多年的人。当时先生居室还算宽敞,那人说明来意后,俩人便在相距不足四五尺的位置站定,四目相对了一会,那人就起式舒展双臂,略一翻腕,便一个箭步窜了上来,说时迟,那时快,右掌已到先生面门。此刻,只见先生略一侧身,用右手捏住其手腕,上身微微一抖,那人就一头撞向菜柜,只听“咔嚓”一声,柜门破裂,碗盘震响,同时一碗菜汤洒出柜门,流了一地。先生赶紧过去搀起那人,连声道歉:“失礼了!失礼了!”那人起来后,当即就要拜师,先生握住他的手,诚恳地说:“不必客气!不必客气!”我惊叹先生的功夫之精,故请教先生刚才用的是什么招。先生为那人续上茶水后说:
“陈式太极发展到十八世纪末,已分成新架和老架两派了。新架以陈正本为代表,老架以陈长兴为代表,但风格、行拳姿势及原理并未发生质变,只是拳架上大小有区别而已。大架的拳式手足运转的圈较大,又叫大圈拳;小架的拳式手足运转圈较小,又叫小圈拳。我刚才用的是小圈拳招式。”一夜长谈,尽兴而归。
六十年代中期,我在北京几处公园常遇到几位武术大家,时逢乱年,武术发展停顿,大都无所事事,暗中谈起武术,多是唏嘘不已。陈先生怜惜其他武家之不幸,实则他自己也是命途多舛。他练拳刻苦,寒暑无间;武外求功,手不释卷,身怀绝技;而又形不外露。惟闲居在家,抑郁消沉,加之家有变故,其心境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1981年5月,陈先生突患脑溢血辞世归道山,至今已是九个年头了。
韶光易逝,世事坎坷。这些武坛旧事;犹如花瓣上凝结着的昨夜冷绿的露珠,依稀可以看到,几丝球淡的光晕。我做为后辈,虽与先生接触不多,但追思先生的武道人品,景慕之诚是无时或已的,如今读到先生后人的纪念文字,再又重读先生参与编著的《陈式太极拳》一书,就如听山阳之笛,不由得感慨系之了。